胳膊上被斥责驱赶时留下的伤口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,没有继续流血却仍然让他颤抖。
可是杜若呢?如果没有杜若,谁与他在戏台上下相随相伴?谁与他分担零落的痛苦和记忆?他现在,又能爱着谁,想要与谁成为家人?
因为在那个冬夜与杜若相遇,才有现在的柳方洲。
如果没有相遇,如果不曾相遇——那我存在于此还有什么意义?
柳方洲挣扎出梦境,猛然坐起身来。
耳边听得见自己血液回流的声音,汗水从下巴上不停地滚落。柳方洲大喘着气环顾四周,仿佛和梦里没有区别。
他醒得比所有时候都早,对面床上的杜若还在睡梦里,床头挂着的干艾草在熹微的晨光里轻轻晃荡。
汗湿的寝衣粘在身上,让柳方洲一阵阵觉得烦闷,索性脱了上衣。
柳方洲趿上鞋,蹑手蹑脚坐到了杜若床边,就像每次从梦中惊醒,看到杜若坐在自己身边一样的姿势。
杜若的睡相一向不好,被单蹬在了腿间,枕头也压在身下,寝衣皱起露出雪白的脊背,略长的头发像蒲公英似的散在耳边。
他师弟睡熟的时候,就算在他头顶敲锣打鼓他也醒不来。柳方洲伸手捏了捏杜若的脸颊,轻轻笑了笑。
然而眼睛又落在了杜若睡梦里无知无觉抿着的嘴唇上。柳方洲把手指移到他的嘴唇上——像他喝醉酒那晚似是而非的记忆一样,柔软如花瓣的触觉。
以及被他询问起来时,杜若躲闪的眼神。
也许那并不是梦。这个想法在他心里愈发清晰,飘飘然仿佛看见自己命宫红鸾星动。
……也许现在是一个验证的好时机。
不行不行。柳方洲已经俯身贴近了杜若的脸,又一下直起身摇了摇头,他怎么好占心爱之人的便宜?
明明已经脱了上衣,怎么越来越热了。
柳方洲推门出去,顺手拿起昨晚晚训用过靠在墙根的长枪。时候太早,开嗓练唱的话恐怕会吵到别人,还是要练些武戏。
先砍身,虎跳前扑,打旋子。一个小翻从地上撑起来的时候,杜若揉着眼睛站在了门边。
“……怎么静悄悄出来了?”柳方洲被他吓了一跳,索性原地做了个“跳摔”。
“你快起来……我睁眼没看到师哥,就出来了。”杜若被他逗乐了,把手放下时脸颊红扑扑一片,“今早睡得还好?”
“不太好。”柳方洲老实回答,“所以醒得早,来练功了。”
“还是噩梦?”杜若和他说着话,眼睛却躲躲闪闪看着柳方洲背后。
“梦到我找不着你了。”柳方洲莫名其妙往自己身后看了眼,“你说这算不算噩梦?”
“嗯……”杜若半天没说出什么,“我去洗把脸。”
“今天夜场你的戏是《水斗》对吧?”柳方洲拄着枪问,“待会收拾衣箱记得带上长绸。”
“记着呢。”杜若头也不回,“倒是师哥你,仔细别着了凉。”
听了杜若这句没头没尾的提醒,柳方洲才想起来自己光着膀子。
难怪他刚才怎么也不正眼瞧自己。柳方洲一时间觉得好笑,又莫名其妙觉得害羞,窝窝囊囊回去拽了件长衫披上了。
如果还是从前在户部街,柳方洲是断然不会裸着上身在外面转悠的,毕竟从小的家教如此——然而他离从前的少爷生活也越来越远,做戏子卖力气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。
他也从来没想过要回到从前。
“青儿听令——”杜若圆睁凤眼,念白清润如珠玉交响,“吩咐水势大作,水漫金山!”
道琴低头接令,戏台上一时间蓝绸翻滚,真如水浪回流。杜若手执宝剑,翻身如蝶。
“为什么今天不是你的小青?”柳方洲侧过脸问旁边咬着果脯的李叶儿。
“师父想让道琴练练呢。”李叶儿回答,“所以昨天游湖今天水斗,虽然都是杜师兄的白娘娘,把小青换了两个。”
“原来这样。”柳方洲兴趣缺缺地点了头,“我还是喜欢游湖。”
“那当然,水斗时你这个许仙被老和尚关着呢。”李叶儿又拿起一块蜜饯,“没你的戏。”
怎么听起来这么不像话。柳方洲挠了挠脸。
虽然确实没他的戏,所以柳方洲演完一场龙套之后坐在了台下,好在能安心看杜若的戏了。
“柳师兄,你说今天那林少爷还来约请不?”
“他来了?”柳方洲意外问。
“你没看到?”这次轮到李叶儿意外了,“林府那辆道济汽车,前呼后拥停在戏楼门口呢。”
“我管他做甚。”柳方洲又把眼睛放回戏台上的杜若身上。
要是能和杜若演全本的《白蛇传》,也好。只是他不喜欢那个又懦又偏的许仙。如果真的深爱深信,别说人妖之别,生死之别不也被那柳梦梅杜丽娘跨了过去?
杜若一折演罢,台下登时响起一片喝彩与掌声。
“